【人物】特写 | 魔鬼夜访冯仑先生(瞧,他的书房和书单)
一个夏天的夜晚,我有机会偷窥冯仑的书房。
这里罗列了他的书单。
还有他对历史、商业和爱情的看法,以及一些不安全感。
其中有些令魔鬼发笑。
冯仑打开门的时候,夏天的夜已经黑尽了。很多个这样的夜晚,冯仑坐在他的书房里,阅读、思考,和一个看不见的魔鬼对话,感受它的引诱和试探。
书房是他的生活禁区,书架是他的知识索引,他自己则是一架一揿开关就能发射的强大的观点机器。这个房间里摆放的全都是他的知识燃料,散乱,蹊跷,旮旯,略加分类。每一本书都是他的一个秘密,只有他自己能够心领神会地随时找到,并且任意取用。
房间装修得古朴大方,有线装书,有港台买的禁书,有“骷髅会”式的内部神秘读物。主人特地提到墙上挂着的一副木刻对联:清夜读春秋,一朵烛光塞乾坤。孤剑伐吴魏,千年浩气灿古今。
“意思就是,房间很小,世界很大。”他说,“我一个人呆在这儿,不停地看这些书的名字,没事随便翻一翻,其实是看世界的端倪。这些是中国的历史,这边是男女关系小说。更重要的是,我在这儿看到了全世界所有的真相。”
曾国藩曾经把他的书房叫做“求缺屋”,冯仑则不然,他脱口而出:“无字”。他说自己是个“悟道分子”,“你看完了以后,这本书就没有字了。”
对于段子王冯仑来说,拿来主义和解构主义的阅读方式并不令人惊奇,但就在这个夏天的深夜,在心理不设防的书房,我没准有了一个独家发现:冯仑的人生偶像是培根,冯仑扮演的就是企业界的培根。
“如果说我一生都在读同一本书的话,那就是培根的《论人生》。我真是拿它当某种命运启示录看的。”冯仑在培根身上看到了很多相似性,“你可以说他是个科学家,是个哲学家,也可以说他是个卑鄙小人,是个坏人。他和我们这些人一样,都是可以从不同角度解读的。所以他讲人生体会,论狡猾、论逆境、论真理、论死亡、论女人,就这一堆。”
冯仑关于民营企业的心灵史《野蛮生长》已经出版了好几年。至此,他才算揭开谜底:“某种意义上,我就是用《论人生》这种方式写的。如果《野蛮生长》再修订,我会增加一章叫《论贞操》,就跟培根一样了。”
冯仑喜欢搜集头像。书架沿儿上摆着他从世界各地买回来的小人头雕塑:拿破仑、凯末尔、甘地、阿拉法特、埃及法老这些人头后面,有些书特别显眼:《黑手党百科全书》、《中国土匪大结局》、《斯大林现象史》、《吴法宪回忆录》。
简单来说,冯仑最主要的阅读兴趣就和这些头像一样,遵循一种“强人哲学”。江湖、土匪、黑帮、军事、特种部队、资本家传记,这些都是他爱琢磨的东西。
《胡雪岩》算是冯仑最早的商界生存手册。1988年,29岁的国家体改委干部冯仑拿到了一套四本香港版的《胡雪岩》:《平步青云》、《红顶商人》、《灯火楼台》、《萧瑟洋场》。三年后,冯仑创建万通集团,这本书几乎就是他的商业指南——后来,他还从台湾买来傅佩荣讲胡雪岩的录音。送人,还放在车上天天听。
“现在这些书都很多了,但我们得益于比别人看得都早。我看完这个书,就知道了靠山和火山的关系:今天是靠山,明天就是火山——1992年我们就谈这个事情。我们公司为什么一直坚持比较市场化,不去做别人那样的一些动作?就是看这个书有很大的作用。”
“另外,它说五场皆通才能做生意:官场、洋场、商场、赌场、情场。所以在中国做生意,对一个人的要求太高。”
冯仑给自己列了一张阅读路线图:小学看《史记》,初中看《小逻辑》,中学看文言文和王力的书,大学看《资本论》。
“这些书形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思考和分析问题的框架,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方法论、世界观。但做生意以后,我看书就非常杂,最多的就是像《道德经》、《孙子兵法》这种闲书。”
至于他对西方世界的兴趣,则是由托夫勒的《大趋势》和《第三次浪潮》引发的。“我们之所以讲站在未来看现在,其实就是你资讯比别人发达。”
他有条件比别人抢先拥有信息优势,但在互联网信息海洋的今天,你也可以想见冯仑一度的焦虑。2014年夏天,我和冯仑同桌吃饭。当时,他刚刚从美国回来。他特别认真地提到一家叫Airbnb的“新”公司——这和他的主业相关,也交代了下属要认真学习。
他的书架基本上是个有迹可循的大杂烩——强人系列、历史类、房地产和经济类、两性关系类、宗教类、文化类。冯仑的阅读品味也很“野蛮”,指向性极强。就算与企业无关的书,也能被他看出类似的段子。
就连看《金瓶梅》,他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:“西门庆就是个民营企业家。”
松本清张的侦探推理小说《点与线》,他看了不下20遍,可他完全是把这本小说当作另类生存手册看的。
“这本书给我两条经验,一直到后来都在用:第一,一个人硬要证明有这件事情,那一定是没有的。所以,现在谁告诉我这事真有,我就说真没有。另外一个,爱情是不能掩饰的。爱情会有很多多余动作,所以你没法掩饰。人内心有些东西是不能掩饰的。”
冯仑还喜欢看法医学和犯罪心理学。“这里头很有意思,我做生意这么多年,碰到很多疑难的时候,这些知识都有用,都救过我其实做生意也非常需要广泛的人生经验和知识,才能处理这些事情。”
“有用”,这是一个关键词。冯仑几乎走火入魔地把所有的书都当作生存指南来看。他无需细看黄仁宇的《大历史》,掌握“大历史”这个概念就足够了。书籍也给他提供了非常现实的商业创意。他拿起一本《香港地产百年》,说:“后来我们讲美国模式、香港模式,就是这么来的。我看过一本台湾的书,我们最近老去台湾,想在那边有个大动作。”
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商人的阅读逻辑:读书是生存的必须,是为了解决当下的问题。冯仑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在于,他从中寻找普遍规律,融进个体经验,进行创造性理解,“把别人的知识、经验、观点转化为你的一种生命体验和价值,以及你创造新的生命过程的一种行动力、参考力。”
于是“段子冯”诞生了。
不过,冯仑并不是一个拿着红蓝铅笔在世界地图前面转悠的哲人王,有时候,他也会纯粹从好奇心和审美的角度阅读。他的书房里有一个方方正正凸出的小隔间,由厕所改装而成,书架上收藏了一些稀奇古怪的“无用之书”——从华宝斋搜罗来的古书、讲忧郁症和资讯焦虑的书、讲黑夜和痛苦的书、讲死亡和感官之旅的书。
“有时候,晚上十一二点坐在这里,还不能睡,也看不了一整本书,无所事事,就看古书。古书能很快让人安静下来。其他那些杂书怪书,想起来了就看看目录,翻两三页,也能把平时思考的角度拉得更开。世界上真正需要读的书很少,需要知道的书却很多。”
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,我问他:一会儿我走后,你准备看什么书?他并不回答。他并不是个用书籍来拷问自己灵魂的人——不管魔鬼在不在场。
这会儿,冯仑正在看的书是关于“9·11”的纪实作品《巨塔杀机》。
早先,他在纽约签署了一份据他自己说是“世界上最具挑战性”的合同——北京万通成为纽约新世贸中心一号楼的“一号租户”,兴建“中国中心”。
用了五年时间,终于“占领”美国最具象征意义的地带,冯仑很谨慎,“千万不要把它变成民族主义的事情,变成意识形态,这是个买卖——这个地方好做生意而已。”
阅读历史又一次帮他成就了一番大事。
“在参与世贸重建中接触到非常多的人,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什么叫创造历史,那就是在伟大的时刻,伟大的地点和伟大的人做伟大的事情。回头来看都清晰,好比金融危机,今天大家都很清楚,可当年都在干啥呢?韩非子说,‘智者见于未萌,愚者暗于成事’,怎么在事情刚刚有点迹象你都能知道,别是个笨蛋,事都办成了,还稀里糊涂的。”
冯仑的读史心得和他的商业历程密切相关。他在《野蛮生长》中感慨,“我们都生活在历史中,说完当下的话就已经创造了一段历史。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,一个负责任的企业家,应该有这样一个历史的意识:经常在历史中确定自己的位置,然后寻找未来的方向,留下过去的足迹。”
近几年,中国掀起“读史热”,比如柳传志给冯仑他们推荐《明朝那些事儿》。冯仑很早就开始了这种“前瞻式读史”。他一度被人嘲笑说“务虚”,现在可以得意了:“其实他们不知道你看书练的是心,练的是看未来的思想。如果我们不是很早就注意到原罪这些事情,我们不化解这些事,今天早死了。这不能叫先知先觉,但也是边知边觉。”
年轻的时候读史,好比亲历血淋淋的战场,冯仑和所有年轻人一样,也产生过无助感。“千万不要经验主义地看历史,把这变成一堆故事,你还要提升为理性,你就不会痛苦,因为你会释然。”
阅读帮助他在历史迷宫里保持自己的判断力。其实,哲学和历史、经济学和文学在讲同一件事情,能帮助他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。
冯仑还善于看到伟大的另外一面,比如之前热播的电视剧《潜伏》,他就不看,“但是我知道的历史比它还要多,真实的故事比它还要惊心动魄。”
冯仑从来不是文艺青年,也很少看小说,不过他倒是喜欢上世纪30年代的一些文学作品,郁达夫、郭沫若、鲁迅之类。
“为什么看30年代?不是因为喜欢乱世,而是想要从中找到一种生存的办法。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,那个时代跟今天特别像,又开放,又动荡,也变革,也浮躁,矛盾很多。当时租界的文献跟今天讲特区的文字差不多,而且30年代就有了今天讲的老板和员工,那时候的民营企业是发展得最好的。”
冯仑承认,“其实我是在以一种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来看历史的。有个词叫追溯性误差,人在研究过去的时候,价值观、记忆都有误差。我是想看一种同样的生存环境下,当时人们怎么解决问题的,想找一种生存智慧。”
今年冯仑50岁了,他现在觉得读书的最高境界是“在内心还原成一种真实的世界,但是还原以后你不用语言讲述,而是完全靠你的感觉和你的做事方法告诉你在把握一个真实的世界”。如今民营企业又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,在历史的治乱循环周期律面前,冯仑并不甘心,仍有一种英雄情结,“你总觉得你能超过前人。”
他看过一些民族资本家、军阀、政治家的传记,他同时感受到了宿命感和英雄情结、惶惑和激情。冯仑曾在牟其中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套《资治通鉴》,从那时候就开始思考个人在历史中的退路问题。
“一个人上场演出往往是意外,就像小沈阳能不能上春晚不是他决定的。现在的问题不是小沈阳火,是不火了怎么办?对于我们来说,意外成为一个商人阶层,登上历史的舞台,而且演到现在,这不是我们设计的。难的是怎么样退场,你总得有一个退场的时间。”冯仑举例说,“辜振甫说转身、退台的时候要优雅,可是他一下台就冒出来私生子丑闻,王永庆一死也发生家族纷争。这种东西很难周全,看历史就是增加智慧。”
眼前这个中年男人,并不承认自己有中年危机。“你们觉得柳传志、王石老吗?我们对于信息,对于社会变化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敏感。只要在信息上没差异,年龄差异就很少。”
冯仑尚未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,魔鬼对他无计可施。若真要说遗憾,那是三件他正准备要做的事情——增补《野蛮生长》之“冯仑论人生”,写一本关于2155年中国的社会幻想小说《向党族》,拍一部名为《创世纪》的百集电视剧,讲讲“中国的民营企业家如何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被奴役”的故事。
这个故事会让魔鬼发笑的。
对话冯仑:我是悟道分子
保持一定的批判态度是使你有智慧的一个来源
雷晓宇:能谈谈爱情吗?
冯仑:我不谈这个。但是我同意培根对这件事的观点——“所有古今伟大而尊贵的人物,只要是我们还记得的,还没有一个会在爱情中被诱至热昏的程度,可见伟大的人物和伟大的事业的确可与这种孱弱之情毫不沾边。”
雷晓宇:为什么你老爱拿两性关系说事儿?
冯仑:我这是按照上帝的指引,《圣经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人只有在金钱和女人这两件事情上是不妥协的,不妥协的地方才看到人的真实。
雷晓宇:不过你最后总是从下半身又绕回上半身。
冯仑:就像鲁迅一样,鲁迅讲直面惨淡的人生,他说的东西很难看,但有力量。保持一定的批判态度是使你有智慧的一个来源。
雷晓宇:说到批判,你对马克斯·韦伯、兰德夫人和汉娜·阿伦特有何心得?
冯仑:他们是启蒙主义者,我们不充当。新教伦理是那个时代推动美国商业社会很重要的转折,我没有负担,我怎么说都行。有时候讲点野史,讲点传说,也是表达我一个情绪,一个观察,不代表一个严肃的行为。
雷晓宇:如果活在五四时期或者上世纪30年代,你会做什么?
冯仑:启蒙和救亡。当时的进步青年就做这两件事。今天不做启蒙,不做救亡,做就业。
雷晓宇:你算是个知识分子吗?
冯仑:我是悟道分子。我每天在琢磨,在反省,然后感知、表达。我不掉书袋,我也不是教书的,但又不是公共知识分子。
雷晓宇:你现在有很多粉丝,但你自己是谁的门徒?
冯仑:做生意到今天这个地步,都是和自己竞争。要说对手,我的对手是上帝和真主。
雷晓宇:你有宗教信仰吗?
冯仑:知识越多的人,有时候很难对宗教有持久的兴趣。我是无神论者,我对历史的规律必然性很敬仰。我们可以从宗教来解释历史,可以从吃饭、穿衣、睡觉来解释,也可以从性来解释,但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是迄今我认为现实看问题比较有效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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